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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版本的事实”
- 卢昌海 -
在历史资料中, 日记、 书信、 回忆录等都算第一手资料, 是我喜欢的。 三者之中, 以可靠性而论回忆录是相对最差的, 往往写于时隔多年之后, 且意在发表, 有诸多主客观原因或动机可使之偏离真实或公允, 尤其在那些不易找到旁证的细节上。 因此在读回忆录时, 但凡涉及作者跟别人的交往细节, 我时常会想, 那 “别人” 是否也写了回忆录? 是否记述了可供比对的细节? 比如李宗仁在《李宗仁回忆录》中说自己曾向美国驻华军官史迪威 (Joseph Warren Stilwell) 介绍对二战前景的预测, 且一一应验, 令后者见到他时 “翘起大拇指说: ‘你说对了, 你说对了!’”。 读到这些细节时我就会想, 史迪威是否也写了回忆录? 是否记述了这些令他 “翘起大拇指”, 从而照说该印象深刻的事情? 当然, 我对此类历史的兴趣有限, 虽好奇于相互比对的可能性, 本质上却只是起一个提醒自己勿要轻信的作用, 很少真地去寻找比对的机会。 不过, 读的书多了, 纵然无心, 碰巧把相关之人的回忆录都读了, 且碰巧可以比对也是有的。 这其中最常见的是论战, 那是存心供人比对的, 不过人在论战中能保持多少公允是令人怀疑的, 因此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些 “自说自话”、 只是碰巧出现 “交集”, 从而可以比对的情形。 这种情形还真不多, 最近有幸碰到了一例, 涉及的是两位物理学家的回忆录。 这两位物理学家是来自英国的戴森 (Freeman Dyson) 和美国物理学家费曼 (Richard Feynman)。 戴森的回忆录 《Disturbing the Universe》 戴森的回忆录 《Disturbing the Universe》 1979 年, 戴森写了一本有随笔色彩的回忆录, 名为《Disturbing the Universe》。 在这本引人入胜的回忆录中, 有一部分记述的是戴森和费曼的交往, 其中给人印象很深的, 是 1948 年夏天他们两人驱车从东北部出发, 横穿大半个美国, 前往中西部的阿布奎基 (Albuquerque) 的长途旅行。 戴森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记述了那次旅行, 标题叫做 “阿布奎基之旅” (A Ride to Albuquerque)。 在那次旅行中, 戴森和费曼在奥克拉荷马州 (Oklahoma) 遭遇了暴雨, 因道路被淹而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夜。 据戴森回忆, 他们是受阻后被迫折返, 来到一个名叫维尼塔 (Vinita) 的小镇, 那里已挤满了与他们一样被阻的旅行者, 但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旅馆房间。 戴森对他和费曼的那个旅馆之夜作了很温馨的描述, 写到雨点如擂鼓般打在窗户上, 他和费曼则彻夜长谈 ("we talked the night through")。 费曼谈到了他去世的妻子, 谈到了他和妻子如何作弄洛斯阿拉莫斯 (Los Alamos) 实验室的安保人员, 也谈到了他妻子的幽默及面对死亡的勇气。 除此之外, 费曼还谈到了他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工作, 两人并且就彼此对物理学的若干观点展开了争论…… 直谈到黎明前才睡了一小会 ("before dawn we succeeded in sleeping a little")。 天亮之后, 两人便驱车继续前行。 我最早读戴森这本回忆录是临出国前的 1994 年, 读的是中文版, 出国后则读过英文版。 我也读过费曼 1985 年出版的有故事集风格的著名回忆录《Surely You're Joking, Mr. Feynman!》, 印象中却并未提及戴森。 这当然也不奇怪, 因为一个人的回忆录倾向于记述自己经历中的重要事件, 或见过的重要人物, 因此有一种显而易见的 “相对性”: 相对于戴森来说, 费曼是著名人物, 从而不仅会提到, 还会用较多的篇幅; 但相对于费曼来说, 戴森可能只是普通人物, 提与不提就比较随意和偶然了。 这种 “相对性” 也降低了回忆录相互比对的机会, 因为交往双方哪怕都写过回忆录, 也完全有可能因地位的不对等而只有一方记述了交往细节。 费曼的回忆录 《What Do You Care What Other People Think?》 费曼的回忆录 《What Do You Care What Other People Think?》 不过戴森毕竟也并非那么不著名, 而费曼也并非那么看重 “著名人物”, 因此当我前不久阅读费曼 1988 年出版的另一本回忆录《What Do You Care What Other People Think?》时, 终于发现费曼也记述了与戴森的一次交往, 并且巧得很, 恰好就是戴森记述过的那个旅馆之夜, 从而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比对机会。 比对的结果相当有趣。 首先, 费曼没有提戴森的名字 (因此在索引中搜 “戴森” 的名字是搜不到那段记述的), 而称之为 “我的一位物理学家朋友” (a physicist friend of mine) 及 “一位安静而庄重的英国朋友” (a quiet and dignified English fellow)。 其次, 费曼那段记述是穿插在其他回忆里的, 是回忆里的回忆, 并且没有提具体时间。 这些模糊——我们将会看到——有可能是故意的, 但事件却毫不模糊, 是 “驱车横穿美国” (going across the United States by car), 在奥克拉荷马州因道路被淹而被迫折返, 在已挤满了像他们一样被阻的旅行者的情况下, 幸运地找到一个旅馆房间住了一夜。 从这些熟悉的描述, 再联系到费曼和戴森的生平, 可以很有把握地确定那位 “安静而庄重的英国朋友” 正是戴森, 而那一夜正是戴森回忆过的那个旅馆之夜。 但其他情节可就不同了。 首先是旅馆的地点, 戴森说是维尼塔, 费曼没有明说, 但提到他们刚过塔尔萨 (Tulsa) 就被告知前方道路被淹。 费曼不信, 又开了 10 英里左右, 确实过不去, 才 “回到城里” (back in town) 找旅馆。 从这段描述看他们应该是回到了塔尔萨, 它在戴森所说的维尼塔以西约 60 英里处。 这是小出入, 更有趣的不同则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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